论卧底失败的后果 - 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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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004

    房里只剩我一人,闲来无事,我准备去书房看完那一册我一直惦记的话本续作。

    刚出门看守的人便上来问我午食吃藕蒸排骨和鲈鱼可不可以,想必是李殊援交代过他们,因为我这人没别的什么爱好,吃食和看书勉强算两个。

    不过这两人看着怎么这么面熟?

    自我割腕后,李殊援便让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人轮换看守,按理说不应有熟悉的面孔才是。

    在脑中搜寻良久,我隐约感觉是曾在藏书阁见过这两人,于是我尝试性地问道:“你们原在哪里当差?”

    “洛公子,我们是新调来的,原在千叶峰藏书阁当差。”其中站得板正些长得高大些的男子答道。

    “那这位哥哥,你可知《千蛊杂论》一书被谁借走了?”没想到李殊援不曾要求他们守口如瓶,这便不能怪我找到机会套近乎了,“我一直想借来看看,但你们藏书阁总说被人借走了,问是谁借走的也不肯说。眼下不在藏书阁,哥哥可否告知我是谁看书如此温吞,一年多了都不归还。”

    身量矮小些的那位神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,扯了扯另一位的袖子,原本还在发呆的高大男子立刻回过神来,挠了挠脑袋,直愣愣答道:“我记得是殊援师兄借走的啊,洛公子不知情么?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知道了。”我向他们欠身以表感谢,矮个子此时已经面如菜色,眼里写满了绝望,“午食我吃什么都可以的,劳烦两位哥哥带话。”

    得到消息后我便直奔书房而去,开始翻找书架。

    我仔仔细细找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找到那本书。

    不过书架上有关病理的书籍竟然数目不少,尤其是关于伤寒类的特别多,我不禁有些怀疑李殊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。

    应该是我想多了,连秦妙妙都看不出来我我曾被下过寒蛊,体内寒毒未清,李殊援怎么可能知道。

    不过他借走《千蛊杂论》而不还这事又怎么看怎么蹊跷。

    胡思乱想间,一道黑影忽然从书架上划下,紧接着一眨眼蹿到书桌下,跃上窗栏后一溜烟不见了。

    狸奴藏得隐匿,走得也悄然,只是掀落了高处的一副画卷。

    画卷滚落在地上摊开一半,摊开的卷尾落着一个略显稚嫩的“筑”字。

    “筑”是李殊援的名。

    我捡起画卷,展开后入目的是两人在比刀,少年横刀迎击神情坚毅,年长的男人垂着眼睑面露欣慰。

    一大一小正是杜诠之和李殊援。

    李殊援曾对我说过,杜掌门算是他的半个父亲。

    李道询与杜掌门是八拜之交,在李殊援八岁拜师之前,管杜诠之是叫“干爹”的。心仪的姑娘因病早故后,杜诠之一直没有娶妻生子,李道询为平好友心中落寞,便让他认了自己的孩子做干儿子,后来见李殊援对长刀感兴趣,又让他教自己儿子习学长刀,不到半年,李殊援便正式拜师入山,成为了杜诠之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。李道询去世时李殊援才十岁,丧葬事宜都是杜诠之主持的,对李殊援来说,杜诠之确实可以算得上半个父亲。

    至于李殊援的母亲究竟是谁,如今又在何方,这是常为人道的一个谜团,我曾探问过,李殊援只是神色黯淡地说“不知道,自缢了”。我同样向李殊援求证过李道询前辈是否真的是因练剑走火入魔而死,李殊援也是不甚在意地说“也许吧”。

    李殊援唯一在意的,兴许只有杜掌门了。

    山中曾有弟子非议杜掌门,说他收李殊援为徒就是为了把李道询的《凝气说》据为己有。当时李殊援与我一起在羽池边的古树下闲钓赏月,听到身后不远处两个不知哪个长老门下的弟子信口诬毁杜掌门,当即便起身相护道:“两位如此信誓旦旦,是觉得自己比当事人更了解秘籍的去向?”

    据我所知,《凝气说》确实一直在李殊援手里。拿到秘籍后我翻看过两遍,书中的功法大多都基于剑道,能用之于刀法的少之又少。我多次见过李殊援和杜诠之比刀,两人的刀法都没有《凝气说》的影子。

    所以,分明是用不着的东西,为什么李殊援愿意把《凝气说》白送给我都不愿高价卖给柳赐衣?

    这东西对李殊援来说究竟重不重要?

    我至今都十分疑惑。

    罢了,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,还是找到《千蛊杂论》要紧,这关乎我体内的寒毒究竟是否有根除的可能。

    我欲将画卷放回原位,但没料到书架如此之高,踮起脚都够不着顶,无法,我只能抛扔,但天不遂人意,画卷不但没有稳当归位,还顺带捎落下来一幅新的。

    我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,弯腰去捡画卷,见到画上的人后动作一顿——画上是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,像是醉了酒,单手举长剑,立于槐树下,笑意正酣,锋芒所向是画外之人。

    巧了,这位我也认识。

    正是本人。

    我拾起画卷,心中滋味难言。

    画上所绘是我向李殊援讨要《凝气说》时的情形。

    那日我贪嘴多喝了些许桂花酿,微醺之时李殊援忽然说想看我舞剑,只要我愿意给他舞剑,他便什么都愿意给我。借着醉意,我给他舞了一些很久没用过的招式,其中不乏偏门又Yin毒的南疆剑法。渐入佳境后我兴致大发,略微失了点分寸,最后一式剑指他的喉咙,他也不躲,只是问我:“倾怀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我丝毫没作犹豫,直答:“《凝气说》。”

    这幅画没有落名,只注了日期。

    庚子年八月二十。

    没记错的话,这恰好是我携书出逃的前一日。

    好吧,喜欢我算李殊援倒霉。

    不过我也很倒霉啊,被他强迫了这么多次。他欺负我倒是得了趣,每次都没完没了的,我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他的心意,只当他是在报复我,反反复复任他摆弄。

    也算是扯平了吧?

    画拿在手里过于沉甸,我不欲多看,搬了个爬架过来,将画卷放了回去。

    踩上爬架后书架顶部的全貌才展露在我面前。

    上面堆着不少画卷和书册,还留有不少细短的毛发,我漫不经心地巡视着,在瞥见“南蛊记”三个字的一瞬间,倏地福至心灵,将那一垛书都抱了下来。

    嚯,还真让我找到了《千蛊杂论》。

    我在书桌旁翻看了许久,一垛四本书我都翻遍了,也没有找到孟图南跟我说的那个可除寒毒的偏方,期间看守过来叫我用午食我都没去。

    在翻第三遍的时候,才发现《千蛊杂论》有两页的缺失。

    难道那偏方就在这缺的两页上?

    正纳闷着这书为何会缺页,便远远听见李殊援回来了,看守正在院外与他说着什么事。

    我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回到了卧房。

    但在接下来的不到一刻钟里,我的纳闷只增不减。

    我在脑中回想了一下从李殊援进门到现在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,愈发觉得那句“不忠不孝”骂得半分不差。

    李殊援是提着刀去的,挂着彩回的,进屋后还丢给我一个带着安息香和白芷味儿的香囊,我伸手抓住,心中感慨这时候他居然有心思再跑一趟千叶峰。

    他左脸上的掌印太过明显,叫人忽视不得,我抬头问他:“萧师叔打你了?”

    “我师父打的。”李殊援在我对面坐下,毫不讲理地夺过我手中的杯子喝水,“他原以为萧师叔冤怪了我,才那般护着我。”

    我只当他口渴难忍,装作没看见,有些不敢相信地追问道:“这些事你都瞒着杜掌门的?”

    宝贝徒弟将父亲的遗物赠予来路不明之人,还对着卧底一口一个喜欢,这些杜掌门都不知道?

    之前还当是杜掌门护短,没想到只是被蒙了在鼓里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李殊援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他知道了之后怎么说?”

    “和萧师叔一样,让我滚下山去。”

    李殊援面上一派平和,若无其事的语气像是在道家常,说完还接着倒了一杯水,仰头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,李殊援现在的状态,既不歉疚也不伤怀,反而有一点点抑制不住的……

    兴奋。

    对,就是兴奋。

    就他喝水这个架势,仿佛桌案上的不是茶而是酒。

    难道是Jing神过分受创之后出现了错乱?

    我犹疑着提议道:“要不你把秘籍交由杜掌门保管?再求个情认个错?他一直很疼你,说不定会心软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是气这个。”李殊援放下水杯,摇头道。

    “啊?”都气到扇徒弟巴掌了还不是因为这个?

    李殊援看向的我眼睛,面带自嘲的笑意:“他打我是觉得我私囚友人,流氓做派,不正门风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原来是这个道理,杜诠之的清风正气和李殊援的坦然无耻都让我语塞。

    “洛倾怀,你回青灯谷吧,我不阻你。”李殊援把之前从我这没收的通行令又拿了出来,眼睛里透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,“这个还给你。”说完起身走向放置衣物的偏房。

    “等等。”

    我盯着那块木牌出神了一会儿,突然想明白一件事:“你是不是没告诉过其他人我是青灯谷的人?”

    “无人过问,我为何要说?”李殊援理直气壮地答道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的捡点行装的背影,竟然没有半分解放后的自在,只有满心的疑虑和不解。

    不对劲。

    李殊援不对劲。

    005

    不对劲归不对劲,但是机不可失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,能回青灯谷自然是最好。

    于是当天我便同李殊援一道下了山。

    我问李殊援离了乌有山后准备去哪,他说去泉州见个老朋友,正好避避风头,不想赖在乌有山碍眼添堵。

    这师徒俩性子还挺像,吵架那是实打实地吵,说下山就下山,不存在什么气话或者玩笑话。不过杜诠之特地为李殊援锻造的那把长刀并未被收回,可见杜掌门并未动真气。毕竟山中有那么多人在场,李殊援又供认不讳,杜掌门估计是被好徒弟架在那儿下不去了,不得不附和萧长老的意见。

    下山之前我本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,想着只能循着记忆给柳谷主默写一遍《凝气说》了,但李殊援竟然让我将《凝气说》和那柄剑都带上,因为乌有山从不收回自己赠出去的东西,说是有失风骨。

    下山的路只有一条,山径崎岖,石阶难行,我和李殊援一前一后,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
    夕晖弥照之际,我俩背着行囊一同到了山脚下,在乌有山名下的车马坊一人取了一匹马驹,随后牵着马儿到了就近的连峰镇上,去寻坊主说的那个可以歇脚的大客栈。

    落日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李殊援走在我左前方,夕阳为他的侧脸渡上一层橙黄的光影,我正感慨他这副人模狗样的好皮囊,他忽然驻足转身,眼含笑意地对我说:“大客栈,到了。”

    我抬头望去,看见牌匾上偌大的三个字——“大客栈”。

    全名还真是叫大客栈啊。

    我们下山太慢,到得太晚,店家说留宿的客房已经没有了,但吃饭的桌子还有。我没吃午饭,实在是饿得紧,眼下没得选,只能在此处暂作停歇,吃过晚饭后再论去处。

    客栈应该有些年头了,堂内虽然宽敞但不少桌椅都掉了漆,客人倒是不少,一进去就闹哄哄的,看他们的行装应该多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和四海为家的江湖客。

    堂倌刚把我们引去角落的方桌落座,李殊援便抓过我的手,掏出药罐给我上药。

    平日里这样倒是无妨,只是客栈里人多眼杂,旁人偶尔投来的探视的目光实在让我心里发毛,更何况李殊援在江湖中也算声名赫赫,被认出的可能极大。

    于是我猛地抽回手:“不用,我自己换。”

    李殊援愣了一瞬,似是没料到我会拒绝他,但他也不像之前那般霸道不讲理,点了点头将药罐塞进我的手中:“那你千万记得,药膏一日至少换两次,这半月不要让伤口沾水也不要用右手执剑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,这话你已经说过两遍了。”这人真是啰嗦。

    谈话间,堂倌提来一个茶壶,倒了两杯水,一杯推给李殊援一杯推给我:“客官当心烫,那边挂了菜目,两位吃点什么?”

    这声音听着怎么这般耳熟?

    我侧目看去,差点没接住茶水。

    这双饱含调侃之意的杏目,不是孟图南是谁?

    这家伙,那天说来接应我结果不见踪影,现在我能光明正大离开了他却忽然乍现了。

    真不靠谱。

    我使了个眼色,让他安分点,别这么张扬。

    他回予我一个“万事有我”的自信笑脸,我没敢与他多作交流,敛回眼神,端起水喝了一口。

    这水怕是上一秒还在灶台上沸鸣,下一秒便进了我的嘴,我被烫得顾不得体面,急忙将杯子撂下。

    “炖鸭一只,牛rou一斤,云吞面一碗……”

    李殊援原扭过头在点菜,听到杯子的动静后将目光投向我。

    我被烫得舌面发麻,眼角生泪,只能微微启唇深深呼气,李殊援见了,赶忙将腰上挂着的水囊取下,拔开塞递给我:“喝口凉水缓缓。”

    情况紧急,不是讲客气的时候,我接过水囊大饮一口,凉水吞咽下肚,下巴便让人用虎口抵住了,只能仰头张唇,任人查看。

    “我看看。”李殊援皱着眉,神情关切,确定无事后松开了我的下巴,脸色缓和了许多,“还好,并未烫伤。”

    孟图南低头立在一旁,满脸的无辜和无奈,似乎还带着探究,仿佛在问“你们这是什么情况”。

    他杵在这里我真觉得浑身不自在。

    我又灌了一口凉水,而后用平生最快的语速不带喘气地点完了菜:“再添一碗小麦粥,一盘小炒青菜,够了,就这些。”

    好在他会到了我的言外之意,道了一声“好嘞稍等”,识相地走了。

    不过他的出现也提醒了我还有一些事要问清楚。

    “对了,我今日在你书房里翻到了一些讲蛊毒的书,其中有一本书中有两页缺失,你可知那两页书的去处?”我选择了问当事人这个最省时省力方法,反正我身份已经败露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眼下我也没什么顾忌了。

    “我并未发现有缺页。”李殊援摇摇头,气定神闲地答道,“应是借来时便缺了罢。”

    看来是天要亡我,这书这么多页,偏偏缺了谈及医解寒毒的两页。不过也无所谓了,找到治疗之法并不意味着有治疗的机会,就算有机会也不一定能治好。我的这一生有过一次柳暗花明,便足够了。

    “为何要把那几本书放这么高?”这事怪异的地方不止一处,我好奇的也不止这些,我挑了比较在意的几个重点问题询问,“你对苗疆的蛊毒很感兴趣?”

    “随便看看罢了,翻完顺手搁放在架上,后来便忘那儿了。”李殊援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,“你在书房几个时辰可还看了别的东西?”

    “没有,只看了书。”我矢口否认,以免话头牵到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上。

    “嗯,去书房自然该看书。”李殊援笑着赞和道,“我只是担心私藏的美人画像被人发觉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美人?”

    哪有什么美人?我看到的分明都是男人。

    “自然是我的枕边人、梦中人、心上人,也是此刻的……”李殊援说着顿了一下,抬眸看向我,眸中情意赤裸,缓缓说完最后三个字:“眼前人。”

    这人分明猜到我看了画,净知道说些不正经的花言巧语耍滑,我不想搭理他,自顾自地闷头吹着烫手的茶水。

    没人接茬,谈话续不下去,李殊援不再自讨没趣,乖乖闭了嘴。

    这顿晚饭吃得十分沉寂,除却中孟图南来上菜的时候用嘴型与我约定“戌时,送别亭”会面之外,我没与人有过交流。

    此桌安静,彼桌却十分热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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