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寸一寸摸过大宣的地图,广阔的疆域上,南方有丘陵,西北多风沙,极北的冰雪终年不化。他把那些沟壑深深印在心上,每当大臣提起某个地方,他能马上对应到地势水文,甚至能想象吴侬软语或者烈马长鹰的风土人情。纸上得来终觉浅,谢晏看过太多书,藏书阁的门槛被他踏破几回,却不能亲临躬行,即便这寸寸山河,莫非王土。
如果他是一只猎鹰,他就高飞在长空,为她引路探前情。
如果他是一只蜜蜂,他就攀着顾苏头上的花簪子,随她漫漫看山河。
但他都不是。
他是皇帝,做主京城,同时也困在京城。
城墙上,顾苏和谢晏相隔十米,相看无言,未语先泪。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城门南角,车夫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庄稼汉,皮肤黝黑,面庞普通,合着眼,嘴角衔着一根稻草。
“顾苏。”谢晏最后一次和她商量,“多带几个人吧。一个不够,朕不放心。”
“我不是还有你的秘密武器吗,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。那些人留下来给你用,谢晏,我也担心你啊。”顾苏强忍着鼻音,不暴露自己的软弱。
谢晏心如刀绞,他多想不管不顾地拉着顾苏回宫,多想拥抱顾苏,但他不能。在灭顶的痛苦冲垮理智之前,谢晏和顾苏争取最后一点要求。
“每个月至少写三封信,在哪里,干什么,遇见什么人,朕通通要知道。”他像个霸道固执的丈夫要求妻子汇报生活起居一样,不管这要求有多无理取闹,却已经是他再三退让的底线了。
顾苏直觉想拒绝,她都离开了怎么能吊着谢晏,每月每月地让他挂心,只有斩断一切,才是对谢晏最好的选择。
可是她看见谢晏发红的的眼角,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,就算她不写,随行的侍卫也会如实汇报。她什么都说不出来,点了点头。
谢晏,我终究误你。在过去,现在,还有以后。
一只青色的朴素风筝飞上了城墙,被细线牵引着,在他俩之间上下拂动翅膀。
目光顺着线望下去,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三四岁的稚子,在墙根下戏耍嬉戏。风筝线被粗粝的墙头砖块隔断,风筝颤颤巍巍地落在城墙上,一家人注意力被街边的猴戏吸引,也不管它了。
朕连风筝也没和顾苏放过。
谢晏想。
他以为有机会的,用顾苏做的那只爪子会动的螃蟹风筝。
他还欠顾苏二十八只螃蟹还没还,他以为一辈子很长,可以慢慢来。
顾苏捡起风筝,几根竹片,几笔水彩,再简单不过。枉她技艺过人,枉谢晏坐拥城池,到底不如农家,不如。
此刻,她和谢晏想得一样,一辈子那么长,属于她和谢晏共同拥有的,却那么短。
谢晏站在原地,向顾苏张开手,也不说话,就那么看着她,眼里晦涩难明。
顾苏定定地看了谢晏一会儿,突然扔下手里的风筝,向谢晏跑过去,直到撞在他的胸膛上,抱住他的腰,鼻尖传来他的气息,不是龙涎香,满满都是谢晏。
谢晏仿佛要将顾苏揉进身体里似的,怎么抱都不够,只能用尽力气,向上天祈求,再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
他吻了吻顾苏发红的鼻尖和眼角,用最苦的心情说最后一句情话。
“顾苏不哭。这天下是朕的,也是顾苏的。你帮朕去看,连同朕那一份。所以一定要高高兴兴的。”
低沉沙哑的声音饱蘸深情和不舍,绵绵密密,罩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顾苏点点头。
她怎么会哭呢?柳太医说过,眼泪里的笙黎气息最为浓厚。
顾苏在眼泪涌出来之前一把推开谢晏,转身直接下了城墙,毫不停顿地揭开马车的粗布帘子,身子一闪,消失在谢晏视线里。
马夫抬起目光看向城墙上的人,许久,见他点头才拉好马缰,缓缓驶出城门。
谢晏一拳打在墙上,血迹顺着砖缝渗入,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。
他的心被淬毒的刀锋穿个彻底,唯一能救他的药,离他原来越远。
他终究没问出口。
顾苏,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朕?
与其惶惶绝望,不如执着不尽的希望。
“陛下!快请柳太医!”三元扶住摇摇欲坠的谢晏,笙黎的后劲越发霸道,已经到了一接触就发作的地步。
马车里,顾苏终于嚎啕大哭起来,没了压制的眼泪像要流干似的涌出。
赵斤驾着马车娴熟地使在平整的官道上,直到周围没什么人,不善言语的他才问顾苏:“姑娘,需不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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