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心事如云,变换纠缠莫测。程旭低头看了看脏兮兮的自己,窘迫极了,在钟意点燃篝火时挪到洞口,抓起一团雪,在双手和脸上揉搓。 冰凉的雪水冻得手指通红,忽觉肩膀上一抹温润的触感,转头一看,钟意指着外面的冰天雪地,不赞同地看着他。 程旭讪讪,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,心虚道:“雪水而已,没关系的,我身体康健……” 钟意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脸上还未褪去的伤疤,温和的目光如水包容,那一点嗔怪便如小蚂蚁似的,噬咬着他的心脏,酥酥麻麻的痒,不禁低下头。 钟意的手指一触即离,回到篝火边的青石上,盘膝而坐,捻动着长长的菩提珠,在心里默诵经文。 “元慈大师……”程旭一手摸着脸颊上的几道刀疤,忍不住开口问道,“我的脸……能恢复吗?” 没有哪个少年人不在乎自己的样貌,钟意停止诵经,给予肯定的颔首。 “那就好。”他松了一口气,回到篝火边,呆呆地看了一会暴风雪,慢吞吞地挪到了钟意身边。对方疑问似的看向他。 “大师是要去哪?风雪这么大,不方便上路吧?”少年像一只弃犬一样,对过路的好心人露出了不自知的微薄乞求,满脸伤痕,秀气的眼睛shi漉漉地望着他,虽没有直接说出口,但每个字都充满暗示。 钟意听懂了,但不能带他走,因为这样会打乱剧情,耽误男主接下来的机缘,那他的任务就又失败了。于是他捡了根刚刚燃烧的树枝,在地面上写下了灰黑的“九黎城”三个字。 少年紧张地吞吞吐吐:“我、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?” 钟意摇了摇头,又写下“危险”两个字。 程旭沮丧地垂下眼睛,勉强笑了笑。钟意顿了顿,抬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,把手上的菩提珠送给了他。 少年一愣,受宠若惊道:“这是……送给我的?” 钟意笑容温和,肯定地点头。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储物法器,修真界随处可见,无甚稀奇。但原文里,是自幼被欺凌的男主得到的第一份善意,一直陪伴到他得道飞升,都没有舍得扔掉。 救男主、疗伤、帮男主筑基、送菩提珠、引出九黎城,属于元慈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。 这回肯定没问题了,他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。钟意这般想着,只听少年咧开嘴笑道:“我叫程旭,旭日东升的旭,等我变强了一定会去九黎城找你的。” 就等你这句话了。钟意温柔含笑,陪他看了一天的雪,傍晚时分,雪停了。程旭眼巴巴地站在洞口,目送钟意离去。 白衣的僧人如月皎洁,一尘不染,低眉敛目,合掌告别。皑皑的雪地上出现了不甚清晰的脚印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。 “元慈大师!”少年情不自禁地叫住他。 钟意回眸望去,微微侧首,表示疑惑和聆听。晶莹的白雪在夕阳下染上一层辉光,仿佛一片茫茫的金色大海,映照着他清穆的身影,宛如灵山佛境。 “我……你……我一定会去找你的!”程旭有很多话想说,最后只憋出了这一句话,脸涨得通红。 钟意笑意清浅,漫不经心地想,这个小男主还挺可爱的。可惜,这是最后一面了。 他一路跋山涉水,风餐露宿,力所能及地帮助需要帮助的人,超度枉死的怨灵,像一个寻常的苦行僧那样,一步一步走到了九黎城,这期间自然而然刷了一波名望,树立起了元慈性情温良的人设。 腊月初九,他到达了九黎城外。这座城依山而建,高耸入云,城门是一道浩浩荡荡的瀑布,飞流而下,银花四溅。一些五彩缤纷的锦鲤在瀑布中游来游去,仿佛飞舞在银练子上的蝴蝶,生机勃勃,美不胜收。 钟意停下脚步,欣赏了一会这久违的景色,颇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。在他还是妖皇的时候,晚上喜欢化出龙尾巴,在瀑布源头的碧水深潭泡水玩。水中星河璀璨,宛如无数的宝石,在粼粼波光中飘荡,泛起层层金色的波浪。 他常常靠在食铁兽的身上小憩,上半身枕着软绵绵的皮毛,尾巴愉快地在水里甩来甩去。美丽的鲛人在月下浅yin低唱,绚丽的凤凰在高高的梧桐树上梳理羽毛,温文的白泽在岸边吹奏玉笛,妖娆的九尾捧着剥好的石榴送到他嘴边,更多的小妖怪远远地躲在一边,偷偷地瞧着他们……那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时光,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心里安宁,恬静平和。 ——为这样的妖界而死,钟意死而无憾。 不过,妖皇已经陨落,佛子也马上就要下线,还是不要去招惹那些故友,免得他们得而复失,更加难过。钟意打定主意,慢慢抬脚踏上水边的一片大荷叶上。时值深冬,这荷叶依然青翠欲滴,微微晃了晃,便如一艘奇特的小船,徐徐向瀑布驶去。 无论是法诀还是法宝,都无法隔绝这道瀑布,凡是经过瀑布的来客,都会化作原形,并且出现在白泽的登记册上。所幸元慈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族,除了衣服shi透之外,没有什么其他影响。 水流开始变得平缓,宽阔的河面清澈见底,两岸山石林立,绿草如茵,茂林修竹,繁花遍地。不时有一两只黑白相间的食铁兽,靠在石头上,悠闲地啃着嫩竹子。钟意忍不住盯着食铁兽的脸看,想确定对方是不是自己的那一只。 许是他的视线太明显,有一只爬在树顶晃晃悠悠的食铁兽,居高临下地看过来,歪着脑袋啃着一只红彤彤的林檎(苹果),憨态可掬。 咔嚓咔嚓,吧嗒,哗啦。 它把吃完的果核丢了下来,正好砸在钟意脚边,荷叶小船瞬间倾覆。钟意措不及防地摔进水里,shi透的白衣紧紧裹在身上,透明的水珠不停地从脸上滴落。他扶着荷叶,无奈地抬眼,又好气又好笑。 如果是妖皇的话,绝对会一尾巴把树抽断,让恶作剧的食铁兽也尝尝落水的滋味。但是元慈性情宽和,不会和对方计较,于是只能一笑而过。 他正准备回到荷叶上,忽然水底掀起一股浪花,一只鲛人从水底冒了出来,嘴里叼了只银色的嫩虾子,啊呜一口吞掉了。 “哪来的一只小和尚,长得倒是挺好看的,做我的交配对象如何?” 钟意一怔,不由得回想起初见鲛人时,他也说了差不多的一句话。 “哪来的小神仙,长得真好看,做我的交配对象如何?” 因为熟知对方的本性,就是喜欢调戏别人,见一个撩一个,只是嘴上说说而已,当不得真的。所以钟意也没有放在心上,微笑着摇了摇头。 若水紫色的眼睛波光流转,神秘妖异,他飘浮在水面上,随着水流轻轻摇曳,渐变色的鱼尾散开轻纱,仿佛丁香色的水晶帘幕,华丽优美。待看清了小和尚的眉眼,轻佻甜蜜的笑容倏忽淡去,若水的神色显得有点恍惚迷蒙:“你……你长得有点眼熟啊……” 钟意心里暗暗叫糟,原剧情里元慈的死因,归根结底就是和妖皇有那么点相似,就那么两分,引起了凶残的妖兽穷奇的注意,然后被吃掉了。 他本来是遵照剧情来送菜的,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,只能以不变应万变。碰巧元慈在修闭口禅,连开口说话的必要也省了,只要保持平静的微笑就好。 通常来说若水虽然喜欢调戏别人,但也知情知趣,不会一味地胡搅蛮缠。但今天不知怎么了,一反常态地把元慈强行拉进了水里,纤长的胳膊搂着元慈的腰,红润的唇瓣压了上来。 钟意睁大眼睛,本能地挣扎,双手推着若水的肩膀,猛然发力,挣开了他的禁锢,然后奋力向水面游去,直到探出水面的那一刹那,才放松地吐出了一口气。 若水歪头注视他所有的反应,轻笑道:“好奇怪哦,你一个修行者,为什么惊慌之下连法诀都忘记了?——避水诀,可是练气期的外门弟子都会的,难不成你不会?” 钟意张了张嘴,刚想说一时情急忘记了,却想起元慈不开口的人设,只能向后退开,和若水拉开距离,做好上岸的准备。 若水唇边的笑意加深,悠哉悠哉地道:“你知道吗?我以前认识一位小神仙,他的法力虽然很强大,但总是忘记怎么使用;明明是一条应龙,掉进水里的时候居然会有点慌乱;对敌没什么经验,首先便会退到安全的地方,然后思考着该用什么法术……” 刚刚回到岸上正在思考用什么法术的钟意:“……” 他明明什么都没干,为什么这么快就掉马了?这不科学! 水中弯弯曲曲的水藻如几条长蛇,突然暴起,缠着元慈的脚踝,如闪电一般将他拖入水底。钟意脑中一片空白,顺应着身体的本能用法术迎敌,然而若水轻轻松松地挡下了他的法术攻势,伪装成水藻的锁链抖了抖身体,叮叮当当地缠遍了他的全身,像一张大网,裹得钟意动弹不得。 鲛人心满意足地翘着尾巴,牵着锁链的一头,像主人带着新宠物,愉悦地向宫殿游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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