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雨夜花
那一个晚上之后,川口忍有三四天的时间都没有再来,三浦和夫每天两次为金钟勋查看伤口,因为处置良好,因此烫伤的创面并没有恶化,而是在逐渐恢复。
这天傍晚,三浦和夫又给金钟勋检查了伤口,然后换了一条干净的纱布,重新包扎上,一边包扎一边说:“已经开始结痂,再过几天应该就不怕沾水。”
金钟勋将赤裸的左臂膀又重新套进和服里面去,低声说了一句:“谢谢。”
三浦和夫淡淡地说:“不必客气。”然后便收拾了东西走出房间。
三浦和夫离开之后,房间里又只留下金钟勋一个人,这间六铺席的房间并不大,好在物品很少,只有几件生活必需品,被褥白天则放进柜子中,因此便不显得狭窄,布置得也十分俭素,入目不是白色就是原木色,唯一的装饰就是桌上苗条的青瓷花瓶里那鲜妍的花枝,虽然金钟勋是个热烈的性子,但是在这里住了一阵,也觉得心绪宁静了一些,只不过有时难免寂寞。
在这里,可以和他说话的人很少,他也不太想和人说话,三浦和夫不必说,一看就知道是个打手之类的人物,在这里是看管自己,囚犯和狱卒能够促膝侃侃而谈才怪,即使是对着那高雅端庄的千代夫人,金钟勋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说,并非是千代夫人为人高傲,事实上gui野千代一向待人亲切,她的矜持是表现在高度的自尊,同时也尊重别人,而且说起话来也并不装腔作势,好像时下新兴的那些爆发贵妇一般,而是十分自然流畅,娓娓动人,替人着想,但纵然是这样,金钟勋也觉得和千代夫人没有太多话题可说,因为在他的心中,千代夫人也是川口忍的人,虽然她表现得比较超然。
所以虽然金钟勋想要练习一下说话,自从受伤之后,自己说起话来就不是很连贯,不仅日语是这样,朝鲜语也是如此,然而在这样一个地方,却又有谁能够和自己说说话呢?
就在这时,忽然隔壁院落响起一阵清亮的笛声,金钟勋侧耳听了片刻,便站起来拖着一条腿走了出去,站在矮墙边,金钟勋探头向那边望,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坐在那简陋的院落中,吹着一只短短的口笛,虽然衣衫敝旧,然而她此时面上的表情却十分沉醉,仿佛人在另一个世界。
金钟勋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,那女孩一首曲子吹奏完毕,转过头来便看到了他,登时微微一愣,跳起来笑道:“是川口君吗?”
金钟勋摇摇头:“我叫金钟勋。”虽然宅子大门前挂的门牌是“川口宅”,但自己与川口忍可不是一派。
那女孩眼睛眨了眨,似乎明白了一些:“你也不是日本人吗?”
“我是朝鲜人,你是台湾人,对吗?”
“是的是的,我的日本名字叫做松冈百合,中国名字叫做陈静宜。”
“笛子……真好。”
松冈百合笑道:“是‘云雀’,原本是罗马尼亚的曲子。”
“好听。”
“金君,真是冒昧,不过你是不是病过一场?”
金钟勋点了点头:“是的,有一些事情……也不记得了,但是前几天夜间下雨,你唱的歌很好听。”
松冈百合笑着说:“哦那一次啊,那不是我,是我的妈妈,不过那支‘雨夜花’我也会唱,你要听吗?”
见金钟勋表示出要听的意思,松冈百合便清了清嗓子,悠扬地唱了起来,果然是那天夜晚的调子,只是歌词仍然半个字也听不懂,松冈百合唱得也非常好,只是少女的声音更加清脆嘹亮,不像成年女子的低柔婉转,然而同样动听。
松冈百合唱完了这一首歌,见金钟勋连连点头,表现出很赞赏的样子,便笑着问:“金君,你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吗?”
金钟勋很老实地摇了摇头。
松冈百合咯咯笑着,用日语给他翻译了一遍歌词:“‘雨夜花,雨夜花,受风雨吹落地。无人看见,每日怨嗟,花谢落土不再回。花落土,花落土,有谁人通看顾。无情风雨,误人前途,花蕊凋落要如何。’”
“啊,是这样啊,很美的词,有人和我说,是‘荣誉军夫’。”
松冈百合耸了耸肩:“那个时候,当局改了许多歌,‘月夜愁’变成‘军夫之妻’,‘望春风’变成‘大地在召唤’,‘雨夜花’也改成‘荣誉军夫’,连旋律都急促了许多,好像进行曲一样。”
金钟勋再一回想,“果然是这样”,那一天川口忍唱起“荣誉军夫”,音节就短了很多,虽然他并没有刻意作激昂之声,然而节奏确实比原版要紧张,是军歌的风格,而且此时回想起来,川口忍唱歌倒还过得去。
松冈百合和金钟勋说了一会儿话,房里母亲叫她进去吃饭,松冈百合便对金钟勋挥手道别,金钟勋也说了一声“では失礼”,然后转头便看到三浦和夫抱着膀子站在屋檐下,冷眼望着自己,一脸不赞同的神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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